论残雪小说的艺术张力
摘要
关键词
正文
一、 超验与现实的张力
残雪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持续关注,使得她将其独特的生存体悟以超验、荒诞的形式呈现在文本中。残雪用她另类的视角与独具一格的创作手法将“抽象存在”与“客观现实”杂糅在一起,实现了她对人类精神家园、人性及生命价值的探寻,将抽象的文本主题安放在一个常态的现实环境当中,使得小说文本充满了超验与现实的张力。在这种虚与实的矛盾对立之中,残雪在小说创作领域努力实践着她要将西方现代主义中国化的企图。
1、想象与现实
残雪的小说想象丰富、怪诞超验,她用其自身独有的想象力为读者们构建了一个与现实对立的臆想世界。早在1988年,评论家吴亮就对残雪身上所独具的想象力予以了肯定:“无疑地,残雪的想象力是与众不同的,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永远以臆想的形态出现,臆想是残雪的起点和终点。这种不受拘禁却又固置于内心难以更改的恣意臆想,不但把我们的视听想象力带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且它本身已经圈设了一个世界。”通过这种由想象与现实的矛盾对立形成的张力,残雪在文本中实现了她对人类精神世界、生命价值的探寻。如:她在《天堂里的对话》中描写到:
就是那一次,你告诉我关于夜来香的秘密,你教我每天半夜里去等待。也有的时候它并不来,因为它不曾存在于某处。你告诉我,你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像一些绿色的游移的小火星,“你只能等待”。
现实中的“我”与想象中的“你”(灵魂)进行了一次关于寻找夜来香(艺术灵感)的对话,这是由主人公虚构出来的关于两个灵魂之间的对话,“我”能够分裂出另一个具有独立思想意识的自己并与其进行艺术交谈,甚至能够看到所谓抽象灵感的存在形态(像一些绿色的游移的小火星),这种存在于想象与现实间的对立冲突形成一种艺术张力,让残雪在文本中实现了“自我”与灵魂的交流,启示读者关于“夜来香”的秘密:艺术灵感的获得要以自我与灵魂的融合统一为前提。
一个起风的黑夜,你裹在披巾里,迈着细碎的步子从我面前一闪而过。我立刻认出你,你也认出了我。你的肩头几乎难以察觉地抖了一抖,停住脚步,凝望着黑黝黝的大路说:“夜晚是多么的孤独和寂寞。你听,冰川也在断裂。”
“我”在一个夜晚偶然认出了“你”(代表自我意识),“你”引导“我”静下心来去倾听冰川断裂的声音(代表自我意识觉醒)。残雪通过想象完成了超我与本我的交流,在对自我精神关照的基础上,实现了对人类潜意识世界的探索。“我”在夜晚遇见自己的潜意识,并能够与之交谈,小说文本的设定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种巨大的张力,为残雪探寻抽象的精神世界找到了一个新的途径。
《激情甬道》中的述遗能够自由地控制自己的梦境,同只存在于梦中的黑人(另一个自我)进行交谈,这种梦境给述遗带来生活的激情,让她能够对抗现实中虚伪的姨妈和洞悉她深层梦境却洋装不知的泥瓦匠。这种充满文本张力的想象虚构使得残雪将笔触深入到人类的潜意识世界中,从而体现出残雪小说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持续探寻。
残雪用她极富创造性的想象力将她对人类精神、生命的体悟以小说文本的方式呈现出来,通过小说主人公大胆的自我分裂或向内自省,来对人类的精神世界与内心状态进行探寻,她通过自身奇特汪洋的想象为我们构造出了一个有声有色的臆想世界,它与现实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立,从而造成了残雪小说文本的艺术张力。
2、荒诞与现实
加缪将“荒诞”定义为:人们在日益混乱的世界里寻求目的和秩序的决心中产生的惶恐不安。因此,我们可以将其理解成一种不合理、非理性、非逻辑的情感体验。残雪的小说,总会给人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她那打破常规的表现手法向读者们描绘着一个个荒诞的故事。通过对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形象、人际关系、道德规范等一系列组成要素进行荒诞的变形,增大文本张力,于这种矛盾冲突之中完成对人性黑暗面的解剖。
《污水上的肥皂泡》中的这位母亲跋扈、专制,从肉体和精神不予余力地对儿子实施打压,为了讨好机关领导把儿子当作礼物送给科长“三十多岁、满脸瘤子的老处女”女儿做上门女婿。在“我”与母亲的斗争中,母亲最后化成了一木盆发黑冒泡的皂水,但她对“我”精神上的压迫却依然存在,从木盆底部传来了她催促的声音:“三毛,三毛,礼物送去了没有?”“我”终于承受不住现实环境的挤压,异化成了一条疯狗,撕咬着冲入人群中。残雪将人类肮脏的灵魂变形为一盆发黑污水、将备受环境挤压的“我”异化成一条疯狗的荒诞手法,与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有异曲同工之处,“这一变形将人类的可恶、可悲推到了极致,当人类从自身的世界分离出来,旁落为‘非人’的时候,也获得了一个绝对的静观自我的角度。”这种荒诞的情节处理与现实存在形成强烈的反差,击碎了平常遮掩在复杂人性面前的道德面具,让人性在欲望的面前显露出真实的本性。
《苍老的浮云》立足于邻里之间的人际关系,更善无、虚汝华这对邻里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中国市井居民,然而这些市井居民的在行为、言语上充斥着无处不在的荒诞感。更善无走在街上,能感觉到盯死在自己的脊背上的眼睛,还能够听到隔壁女邻居的心声;慕兰每日都在偷窥邻居虚汝华的生活举动;况母能够进行灵魂清洗工作;虚汝华的肚子里能长出芦杆来,每到夜里就要同会飞的毛毯搏斗,她还能同邻居更善无进入同一个梦境。残雪将主人公们的行为、心理状态以非理性的形态表现出来,其目的是要读者们从这些荒诞的行为与心理活动中感受到小说人物受压抑、扭曲的精神状态,让读者于荒诞中觉察出她对当下人类真实生活状态及精神困境的反思。其后的作品诸如《黄泥街》、《历程》、《男孩小正》《陨石山》等都是在荒诞与现实的矛盾张力对人类的精神主体及生命意义进行关照,带有生存哲学的探寻。
二、人与“非人”的张力
残雪笔下的小说人物被其抽象成了一种用来代表人类精神状态的符号或代码,他们不再是小说故事的中心、主角,不再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主要动因,而成了人类精神抽象物在现实中的对应载体,他们对小说构成的重要性被残雪大大降低削弱,与现实主义小说的写作手法完全相悖,从而增大了小说人物形象的张力。因此残雪小说中的人物或被动物化、或被神化,常常做出一些令读者瞠目结舌的举动,在人与“非人”形成的矛盾对立中向读者暴露出人性的本质,因此使得她脱掉了传统写作中作家们一直带着的艺术“镣铐”,将笔端由外转向内,转向生命个体的精神内部,不再“只是揭示善恶的冲突和互渗关系,这种揭示还陷在人性的某种具体历史场景中,”而是尝试跳出宏观善恶的俗套,做一种关注个体生存、还原人性本质的努力。因此,残雪革新了小说人物在传统故事文本中作用,她文本中的人物完全成为了精神抽象物的载体,在人物属性动物化或神化形成的艺术张力中实现了她要描绘人类精神图景的野心,使得她笔下的小说人物于创作实践中获得了新的内涵。
1、人物属性的动物化与神性化
残雪文学作品中人物角色所带有的张力,与她对文学创作的追求息息相关:“对于我来说,作品的地域性并不重要,谁又会去注意莎士比亚的英国特色,但丁的意大利特色呢?”“说到底,文学不就是人作为人为了认识自己而进行的高级活动吗?”试看残雪作品中的主人们:
小妹的“目光直勾勾的,左边的那只眼变成了绿色。”“父亲每天夜里变成狼群中的一只,绕着这栋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我的胃里面结出了小小的冰块。我坐在围椅里的时候,听见它们丁丁当当响个不停。”(选自《山上的小屋》)
“我的思想的能力越来越差了,谁都可以看出我的大脑在日渐衰弱。”(选自《旅途中的小游戏》)
“很多年以前,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当太阳从瓦缝里射进教室的时候,他穿着学生蓝的衬衫坐在我的旁边,胸前别着一只蝴蝶标本,标本的翅膀上浮着几个大金点子,孩童的目光温柔而羞涩。几十年以来,一触到那目光,我的血就烧灼着血管。” (选自《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
“老婆子走了一气,屋里还留着她身上的气味,那种洞穴里的腐朽味。”(选自《绿毛龟》)
“我听老人们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不过他的前生很可能是一条狗(这是他自己说的)。”(选自《犬叔》)
“阿翠分明听到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阿翠感觉到那些骨头正在发生骨裂,她很吃惊阿莲怎么还能站的那样稳。”(选自《儿女们》)
“我忽然觉得喉咙痒痒的,用力一咳,口里就发出了狗的狂吠,止也止不住。”(选自《污水上的肥皂泡》)
“那是我的小弟,他在一夜之间长出了鼹鼠的尾巴和皮毛。”(选自《天窗》)
这些作品中的主人翁要么具备了可怖的动物性,要么具有了超能力,使得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在人性与动物性、人性与神性的对立统一形成一种的张力。也正是因为人物角色所蕴含的这种张力特征有效地激发了读者在阅读作品过程中的能动性与想象力,有助于让读者在困惑与疑问中不断地挖掘作者写作背后的深意。残雪把人性中的动物性提上来放回到人性的本位中,又把被高举的神性拿下来也放回到人性中,让读者真切地看到人性的本真面貌。她将人性中一直被道德教条掩藏的黑暗面通过小说人物身上所蕴含的张力呈现在文本中,让读者能在美善与丑恶的对比冲突中不断了解人性的本质,还原人性本质乃是美善与丑恶并存的真相。
这些变异的人类或能变身成为动物,或具有神秘的通灵力量,他们以荒诞的人物形象呈现在残雪的作品中,当我们仔细回味她作品中的角色形象,很容易发现这是作者将一个个抽象的人性侧面与我们生活中熟知的动物、事物对应联系起来,让抽象的人性特征物化为客观实在,让可触可感的客观事物自动推翻传统道德规范华丽的伪装,将人性的全貌活生生地揭露出来,是为了告诫读者“最美的事物的基础必定是最丑的,丑是生命力,美是对这生命力的意识。”残雪是想在文本中让由“美与丑”所产生的张力来激活人性中完整的生命力。
2、精神苦痛的身体物化
残雪除了喜欢把人性进行动物化、神化外,还常常把人物的精神状态投射到身体的器官上去。她这种将抽象的精神转化为可触可感的器官变形的表现手法,不仅弥补了残雪小说文本中由于人物形象符号化带来的人物扁平的不足,同时也形成一种文本张力,将抽象、缥缈的精神状态以一种清晰、可感的触觉感受传达给读者,大大增强了小说人物的生动性,并为抽象精神在文本创作中的物化找到了一种有效地表达方式。
在描写紧张的精神状态时,残雪就喜欢用器官的“肿胀”变形来进行象征,“我蹬了一脚床板,侧转肿大的头”、“我头皮上被她盯的那块地方就发麻,而且肿起来”《山上的小屋》;“母亲出走后,父亲的腿变成了两根木棍,从早到晚在水泥地上捣出‘笃、笃、笃’的响声”(《雾》);“夜里,他们俩醒着做梦的时候,她发现他的脚伸得那么长,长得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一个脚趾肿得像胡萝卜。”(《矿野里》)“早上起床时,我的两只耳朵肿的硬邦邦的。”“一个老头在角落里说,并不停地咯着痰,我听见那种声音我的肺就胀满胸膛,挤得我想要把它呕出来。”(《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母亲的)眼睛总是肿得像个蒜包”(《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等。身体器官的“肿胀”、变形是为了表现人物形象在精神上的高度压抑与紧张,将抽象但强烈的精神痛苦转化为可感可触的器官变形,大大增强了小说创作中对抽象精神的表达效果。
对恐惧、焦虑、痛苦等情感的描写,残雪则常将之转化为感官上的“冷”来进行表现:“你在睡梦中那么害怕,脚心直出汗。你看看被子有多么潮就知道了。”“那只手像被冰镇过一样冷,不停地滴下水来。”“我的胃里面结出了小小的冰块。”(《山上的小屋》)“她一停下来,嘴唇立刻冻僵了,眉毛上也长起了白霜。”(《苍老的浮云》)“他感到脚指头冻得生痛”(《传说中的宝物》之三),而在表达精神苦痛时,残雪常常描写为:眼睛像被蒙了一层雾,鬓发突然苍白,使人发狂的声响,暴起的青筋,充满噩梦的睡眠、面容突然衰老等等,这种细致地物化人类心理情感的描写在残雪的小说文本中屡见不鲜,她通过视觉与触觉的夸张变形,让这些精神上的疼痛变得可观可感,同时也形成一个张力场,为向读者传达她笔下文本人物的神经苦痛搭建了一座有效地沟通桥梁。
三、意与象的张力
残雪是物化抽象概念的高手,在她的小说里常常出现大量纷繁的意象群,这些意象之间相互没有必然的关联,也不具备什么独特的美学价值,但是它们合在一起却变成了解读残雪小说的钥匙。残雪不予余力地要开垦人类灵魂的荒地,常常通过意象来实现对抽象精神的暗示。本文针对残雪小说文本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几个意象进行梳理分析,以期瞥见残雪文本中所蕴含的意象张力,以及由此而造成的独特审美特征。
1、意象蕴义的张力:光明与黑暗
残雪小说文本中的意象以“丑、恶、怪”著称,学界也常将残雪与“审丑”联系在一起。纵观小说文本,我们不难发现诸如毒蛇、老鼠、狼、脏绵羊、老母猪、绿头苍蝇、烂菜叶、死猫、镜子、腌黄瓜、烂木板、鬼火、腐尸的味儿、沾满蝇屎的玻璃、泡得泛白的脏手等一系列黑冷色调的象征意象常常出现在残雪的小说故事中。残雪特别喜欢在小说写作中使用这些阴暗、丑陋的意象,一反传统阅读中的审美习惯,用黑暗、丑恶的意象来呈现人类精神的原貌,并借此来折射出诞生于黑暗中的光明。因此,阅读残雪的小说,需要抛开传统的审美定势,还原词义的原始本义,我们会发现残雪的小说“通篇充满了光明的照射,这是字里行间透出来的。”
“老鼠”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代表的是胆小多疑、无恶不作,它们相貌丑陋,行为惹人生厌,是一个带有贬义的意象。然而残雪却经常在她的小说文本使用“老鼠”这一意象,为我们重新构建了一个富含现代韵味的“老鼠”形象。“我想毒一毒那些田鼠,他们太嚣张了……多少年来,我一直与它们搏斗,医生说我有超人的毅力。”(《公牛》);“两个哥哥发了狂,他们翻箱倒柜,钻进床底,公开饲养其老鼠来。”(《雾》);以及在《苍老的浮云》、《母鼠》等作品中,残雪故意地采用了“鼠”这个意象对文本意蕴进行了另类的暗示。在这些文本故事中,残雪没有直白地表露出对“老鼠”这一意象的喜恶,而只是将它用做了暗示全文主旨的一颗棋子。残雪文本中的“老鼠”彻底地剥去了社会道德强加给它的价值外衣,而只代表它自己的生物本性——超强的繁殖能力,进而又引申为顽强的生命力。在《母鼠》中,这一主题呈现得最为鲜明,主人公“我”已经三十多岁,但因缺乏精神支点而无法独立生存,只能依附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哥哥生活。我们一家人都处在一种非常恶劣的生活状态中,“我”总是处在“某种朦胧的恐惧中”,哥哥的眼睛总在“滴溜溜乱转,似乎在担心着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嫂子奉行“不要对抗,就会相安无事”的生活信念。后来,“我”的鞋柜(夹缝)里突然多了一只母鼠,侄子大年和二年回家发现“母鼠”后,要对它进行截肢,然而哥哥却告诫我:“你不要小看它,它的心里面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坚定的求生信念)。”大年在恶作剧失败之后沮丧地对“我”说:“它回你房间去了。它重重地打击了我们。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还不如一只老鼠呢?真丢人啊。”故事结尾,哥哥与“心里怀着强烈的梦想”的母鼠发生对视后,竟自卑地低下了头。(《母鼠》)文中的“母鼠”代表的是一种精神追求,一种对于生命的坚定信念。母鼠能够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并对其进行坚守。文中“我”们全家人处在一种消极的、麻木的精神困境中,需要寻找一条解决的途径,这个途径的启示者就是“母鼠”——不畏周围环境的挤压,对自我精神家园的坚守。因此,“老鼠”在残雪的小说文本中就变成了一种带有光明意味的象征意象,与传统的意象韵味产生矛盾,由此形成一种张力,使得小说文本的主题寓意变得更加深刻。
“母亲”也是残雪小说文本中一个较具特色的描写对象,经常出现在她的多个短篇小说当中。残雪笔下的“母亲”彻底舍弃了中国传统圣母所拥有的一切光环,成为人性本质中邪恶、自私、冷漠和欲望的化身,她通过对中国传统“慈母”形象的颠覆与解构,以极具张力的表现手法向人们展示出人类本性中的黑暗面,让读者在恶与美的矛盾冲突中重新认识人类的本性,探索人性在现实生活的异化现象。在《山上的小屋》中,母亲不再是人生困顿时避风的港湾,而成为自私、恶毒的代表。她是一个偷窥者,每次趁“我”不在就乱翻“我”的抽屉,偷窥“我”的隐私,并拿走“我”心爱的东西,在弄乱“我”的心境之后又“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垂着眼。”因为“我”不听她的话便“打主意要弄断“我”的胳膊”。这样的母亲形象是对中国“慈母”观的解构,残雪通过母亲对子女的敌视与伤害,揭露出现实生活中人际关系的异化与扭曲。《污水上的肥皂泡》中,“我”的母亲自私专横、利欲熏心,为了彰显她在家中的权威,要么在睡觉前把“窗子关的砰砰大响”,要么就在半夜“起来翻箱倒柜,弄得我通夜失眠。”她对科长王其尤巴结奉承,又是送礼又是卖弄风情,后来竟要将“我”送给科长当上门女婿。即使最后化成了一盆脏肥皂水后还阴魂不散地对“我”实施监视与控制,这样的母亲与地狱魔鬼并无差异。《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中的母亲存在与女儿争夺女婿的嫌疑,“我结婚的那天,听见母亲在厨房里高声对人说:‘她一丁点儿也配不上他。他找上她,这真是她天大的运气,我一直认为她是会嫁不出去的。’”《瓦缝里的雨滴》中的母亲,是一个臆想症患者,成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幻想和修改她所谓的申诉书,压抑得让女儿也受不了,“老想从家里搬出去。”还有《苍老的浮云》中的慕兰,每天夜里打臭屁,用镜子来偷窥、监视邻居家的举动……残雪用较为粗暴、夸张的丑恶与中国最具代表性的慈善形成强烈的矛盾冲突,以此来揭露出现代生活对人性的严重异化。可以看出,残雪笔下这一批丑恶的母亲形象不是局限地从女权主义的立场出发对男权制社会文化进行解构和批评,而是立足于宏观的角度对现代的人性中进行关照,由母性回归到人的本性,通过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慈母形象的反叛,呈现出人类在物质文明发展过程中被扭曲、挤压的人格及生存状态。残雪曾说:“自从我开始正式表演之后,我对生活的爱愈发加深了。我的日常生活获得了完美的节奏,我的身心充满了活力。”
2、意与象的乖离:个性色彩浓重
在中国的古代文论中,所谓的“‘意’是指物的思想,‘象’是指物的表象”,残雪却在她的小说创作中彻底的颠覆了“意由象显”的传统意象组合结构,革新文本中普通意象的常规涵义。在她的小说文本中,“意”与“象”不再是简单的相消相长、和谐共构,而是被赋予了绝对的暗示功能。“残雪常以卑俗的悲剧形式和意义缺失的静态描述来建构小说的形象系统,以符号化的人物、严重空缺的所指形象建立小说的寓言系统,这种符码型人物不再具有确定的意义。”
残雪通过“象”的普泛化,和“意”的个性化,使二者在文本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摆脱了传统意象中的共性美、大类美,形成她独特的创作风格。为了进行更好的自我表达,残雪打破了文本意象的类性原则,发掘出许多个体色彩极强、韵味隐晦的小说意象,颠覆了读者的文学意象阅读系统,扩大了其文本义蕴的弹性空间。如“洪水”,一般来说它是一个贬义词,让人直观的联想到灾难与痛苦,而残雪却在她的小说将“洪水”寓意为了汹涌、多变的潜意识,完全脱离了其社会属性,而只表现出极端个性化的意味,在《山乡之夜》、《蛇岛》、《犬叔》中都有持续出现。“小屋”也是残雪经常使用的一个意象,传统的“小屋”意象是只封闭、孤独、恐惧,而残雪笔下的“小屋”寓意为人类心灵与精神的家园,是一片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在“小屋”里的人从内心到灵魂都是自由的。“海”的意象可以说贯穿于《痕》系列小说中,是小说主人公苦苦找寻的对象,并成为主人公生存的依赖对象。小说中的“海”是主人公灵魂动力的来源,是不安的灵魂的物化,它暗指人类生命力所蕴含的不可估测的能量。“鱼网”这个意象在残雪的小说文本中被赋予了生命时间的韵味。如:《旅途中的小游戏》:“很多故事都结在鱼网上,”“鱼网还是鱼网,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双脚像一团鱼网的女人》的祖母每逢“双脚像一团鱼网的女人”到来时就会返老还童成妙龄少女——干枯皱缩的嘴唇变得柔软、红艳艳的。这里的“鱼网”是时间纬线与生命经线交织成结的物化意象,已经完全褪去了生活中客观实体的普通意义而变成一种较为抽象的象征物来暗喻极度抽象、且无限永恒的时间。残雪这种特殊的“意”“象”组合是我们阅读和理解残雪文本需要重点关注的地方,读者一旦忽视了这些意象身上的个性化特征,很可能就难以进入残雪小说的叙事文本中。
结语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残雪小说文本中的艺术张力指向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功能:其一,是对人性本质进行深刻的内省,通过在主人公与内部环境、外部环境发生矛盾冲突的过程中,对人性的阴暗面进行还原,在认清人性本质的基础上帮助人们更好地提升与完善“自我”;其二,是对人类的精神主体进行关照,对当下人类的病态精神与生命困惑的成因进行探寻,针对由精神苦痛引起的虚无感,残雪提倡以发挥人类主体“主观能动性”的方式来与之对抗。以艺术张力的视角来对残雪“实验”性质小说进行解读可以为残雪小说研究提供一种新的视角。残雪的小说无论是在主题的选择、叙事语言的表达还是文本意象的革新上,都表现出鲜明的张力特征。她以最常态、普通的生活日常为描写内容,通过奇特的想象与荒诞的描写手法,在肉体与精神的对立中,人与内部、外部环境的矛盾冲突中,灵魂的分裂中去还原人性的本貌,力图对人类精神上的苦痛进行关照,去探寻生命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这一直是残雪自始至终追求的创作目的与文学实践。在物质文明不断膨胀、人类生存信仰缺失的当下,残雪以一种“实验性”的小说实现人类的向内自省,对人类的精神世界进行不懈探索,在人性美丑与善恶的矛盾冲突中实现对现代人类精神状态的关照,及对生命价值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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